暗红陶土盆盛着沉睡的球茎时,我尚不知自己签收了一封来自春天的密函。拇指肚摩挲过蜡质表皮的瞬间,褐色痂壳簌簌剥落,露出乳白内里——这哪里是园艺劳作,分明是在解剖时间。
蛰伏期:寂静的轰鸣
水培瓶折射的波光在鳞茎上刻下年轮,看似凝固的球体内部正爆发微型宇宙大爆炸。新根刺破基盘时发出只有显微镜能捕捉的呐喊,那些绒毛状白须在幽蓝玻璃瓶里舒展的模样,像极了深夜海底缓慢游弋的发光水母。我常于子夜蹲守,妄图用瞳孔记录细胞分裂的慢镜头,却总在黎明前发现水位线又下降半厘——原来所有惊心动魄的成长,都发生在人类眨眼的间隙。
抽穗期:疼痛的赋形
当绿芽顶开鳞片探出尖喙,整株植物突然有了脊椎动物的尊严。花茎每日以毫米级速度将自身锻造成翡翠权杖,叶片却在暗处默默消减叶绿素供养花序。某个起雾的清晨,花苞裂开细缝,渗出比普鲁士蓝更忧郁的色泽。我忽然懂得:向上的姿态必然伴随向下的牺牲,就像每寸拔节都在泥土深处留下年轮形状的伤疤。
盛放期:倒流的时序
第一朵铃铛状小花绽开时,香气如液态星辰灌满房间。六瓣花在晨光里旋转,每片花瓣都镌刻着球茎前世的故事:去年凋萎的母体正以香气复生,新开的花朵里蜷缩着未来的种球。站在花架前,我成了站在时间河床上的摆渡人,目睹过去与未来在花粉里完成量子纠缠。风掠过花穗的刹那,十万个微型风铃同时摇响生与死的二重奏。
而今新球茎再度沉睡于冰箱冷藏室,像被低温封存的琥珀。我知道当冬至的月光第99次擦过窗台,某个潮湿的清晨,陶土盆里又将传来细弱的、震耳欲聋的破壳声。而我的皱纹与它的年轮,将在新的春天达成某种秘而不宣的和解:所有谢幕都是对重逢的预习,所有消亡皆为永恒投下的侧影。
图片由青岛科技大学提供